第2744章 茶歇
“超脱之约,何以证我?”长久的沉默之后,龙佛问道。
“你在灵宝天八卦赏景,我在尸陀山血茶焚香。古往今来天下事,都如云烟也如尘。除却人龙之分,你我所为,究竟有什么不同?”
“盟约为我而来?还是为你所牵?”
“抑或者说,当初宣扬公平的《昊天高上末劫之盟》,仍像你们人族的过往故事般,只是一张厕纸,随你们怎样糟践?”
“虽然毁约已是人族例事,毕竟此约不同。”
“道尊虽高高在上,勿忘超脱之重。若无这份公平,它的制约可不能成立。”
龙佛悠悠道:“寰宇遍顾,现世人族外的超脱者,可都看着呐!”
今日天外天的棋争,毫无疑问是一场关乎“不朽”的预演。
有关于超脱者的边界,《昊天高上末劫之盟》的制约,都将在这场预演里,给有心者以足够的答案。
“世易时移,超脱永证。若有朝一日此约不合时宜,它自然也会消失。”
“但在当下……你动作太多了。”
蓬莱道主抬手将那卷白金色长轴接下来,放到了矮桌上,其上‘龙佛’二字,熠熠生辉。“弈者坐立不安,可乎?”
“某生性好动!”
龙佛扭了扭脖子,仿佛以此验证祂的动静,都是这样无心。
辉煌灿烂的祂的手,按在那浮沉星海上空,幽幽钵口:“未涉超脱者,都是钵中蜉蝣。而这……也不过是一只钵。”
蓬莱道主微微抬眸:“不过?”
“你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?”龙佛反问。
“当年我修禅果。”
“持八戒,受苦役,草鞋麻衣,剑穿龙胆。定心猿,食罪果,含鸩悬命,万世辗转……乞百族饭,求菩提活。”
“我救活了那颗菩提树,背着世尊到了彼岸。灵山光耀诸世,他们都敬我为尊,诸佛拜我为天佛。普贤见我须拜礼,文殊到现在不敢再见我。”
“可我得到了什么?”
“龙族得到了什么?”
“风云幻变一场空,因缘散尽不醒梦。”
情绪到这里,本该有盛大的宣泄,祂却只是极平淡地笑了笑:“不过如是。”
“故事说起来总是不值一钱,当时的经历却是万水千山。”蓬莱道主的确也认真地倾听了,没有人会忽视超脱者的言语,况且祂一直是理解龙佛的。
不过理解归理解。
坐在蒲团上的祂,只是道:“世间之事,往往不过如此。但有些心情,也永远过不去。”
龙佛道:“这一幕看完了,你该看下一幕。”
祂的手指抬起来,遥指那张八卦图,点着阴阳鱼轻轻一转。
八卦镜中,画面又变——
先是一道骨白色的长峡,峡壁上风沙所蚀的洞口星罗棋布,像一局无声的邀请。血色的蝙蝠倒挂在洞口,偶有黑色巨蟒游入其间。
视角不断抬高,长峡在画面中缩小。
可以看到峡谷不止一条。
骨白色的长峡竟是密密麻麻,并列铺开,一望无际,偶有几处断壑裂谷。
视角继续抬高。
竟是一颗散发着蛮荒气息的獠牙,高耸在一望无际的暗红色戈壁。
那所谓的长峡,不过是齿面的骨质纹理!
这时能看到獠牙的全貌,也不知是坠于何等巨兽之身,一颗断齿倒竖在地面,便是一座连绵的高原。
是的,它断了。
齿尖部分似是被某种外力拗去,留下来的的断口,参差起伏,锋缘凌厉。
古老雄阔,又狰狞险恶的魔宫群落,便修筑在这根利齿的断截面上。
当前一座碑楼,血石为底,黑色魔气为字,曰为……“龙魔”。
那魔文如黑龙在血海游动!
视角猛然拉近,观者像是驾乘一头肆虐诸世的黑色魔龙,从天外轰然落下,闯进魔宫之中。
沿途兵甲如林。
鬼龙魔君不愧是海族出来的天才,又周游诸天,先星主后魔君,见惯了世面。
他的魔兵魔将结合诸方之长,在这贫瘠的万界荒墓里,倒也像模像样的执兵覆甲,森森有法度,气势俨然。
当然还有各种怎么看怎么像海兽的魔兽,混在将魔队伍里,兼具各种军械的作用。
随着魔气席卷宫殿群落,视角最后推到那座最为险恶的宫殿里——窜甬道,攀丹陛,来到黑色为底、血红为边的古老王座前。
鬼龙魔君正坐在此处。
在独处一室的时候,他倒是丝毫不见凶狠。逢人便有三分的笑,当然也敛去。
狞恶龙首罕见地平静了,眉眼都藏锋。
穿着一件有着许多金属倒刺的狞恶战甲,与龙颈的两排骨刺呼应,体现他无时无刻的进攻姿态。但现在闭着眼睛,正在假寐。
他这种活在猜疑中的角色,永远不可能真正让自己睡去。世上并没有一个他真正可以完全信任的人,也并没有一个真正令他感到安全的地方。
或许曾经有过,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
流亡宇宙后,这颗心,永无其安。
今日魔君非昨日,可敖馗毕竟还记得过去的一切。
虽然已经没有具体的感受,但属于敖馗的那份智慧和道德,却是共通的。
他永远为自己争取,永远以自己的利益为上。
在某个瞬间,他睁开了眼睛!
片刻的假寐,他竟然做了一个漫长的梦。
梦中他还是那个声名远扬的海族砥柱,在和泰永的争道里大获全胜,身成绝巅,赢得了皇主之位。
他还得到了天佛寺里皇姑老尼的倾心爱慕,那位按辈分应当是东海龙王敖劫姑奶奶的母龙,为他卓越的才华而倾倒,沉沦在他的翩翩风度中……
为他搭桥铺路,用东海龙宫的底蕴补贴他,让他赢得为种族前行,跃然超脱的机会。
他成为了海族的又一尊超脱,把自己的金身塑像,留在相繇海域,他的声名和天佛并列!
他蓦然惊醒。
惊醒在他的魔君宝座上,呆愣良久。
大殿高阔,呼吸声都要传扬很远。
殿内幽森,烛火不能照亮他的孤独。
他在巨大的冰冷的王座上,披着魔界最凶恶的一身战甲,缓慢的、缓慢地,又闭上了眼睛。
像是作为一尊永远不能睡着的魔君,想要接续那永远不可能的梦。
丹陛前的灯影摇晃着,像两尾游动的阴阳鱼。
一切都很安静。
灯台上的蜡烛,无声的泪痕蜿蜒。
……
……
敖馗当然没有资格察觉超脱者的注视。
但龙佛和蓬莱道主,的确检阅了他的一生。
毫无疑问,他同泰永争道,勾引天佛寺里皇姑老尼,盗走【乞活如是钵】,布局森海源界、图谋入主玉衡……
全都出自他的本愿。
是他在过往人生里自觉的选择。
即便是超脱者的注视,也不能在其中找出他者的痕迹来。
因为本就没有痕迹。
龙佛静静地看着这一幕,卦镜中灯影在敖馗的脸上漂移不定,使他一时明亮,一时阴郁。
蓬莱道主一言不发,看起来饶有兴致。
龙佛的指尖于是再转。
卦镜里一幕过去,又一幕来,他者一生是纸上书。
娑婆龙域,龙禅岭,天佛寺。
一位皱痕深深的老妪,趺坐在青灯之下,面古佛而诵长经。
“欲能缚世间,调伏欲解脱;断除爱欲者,说名得涅槃……”
曾经带发修行,解下僧帽,如流云飞瀑。
如今光头都见皱,像摸着都揦手的老树皮。
她也曾芳华绝代,也是容颜不老。
看守超脱之器,编撰海族典籍,地位超然,极受敬重。
可是禅心失守,妄念丛生,道途之退,一溃不止……
对镜朱颜秋叶凋,身似青灯一心存。
凭一种不言的执念,燃烛到如今。
她作为代表龙族入驻天佛寺的虔者,理应以族群为念,却妄动凡心,坏了戒律,毁了禅缘。
她作为【乞活如是钵】的看管者,却以小欲坏大节,丢失了超脱之器。
她作为整个盗钵事件最大的责任者,在从“睡龙莲”的梦境中醒来后,还暗中出手,干扰了海族对敖馗的追杀!
到如今,她还活着,大概是在等待什么。
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旧缘,或等一个必然会到来的时间。
当超脱者的眼神落到此处,俗名“敖稚”、法名“无执”的皇姑老尼,颤颤抬眼,看到面前辉煌金灿的龙族尊佛像,忽然灰尘几分,为尘埃所染。
或是老眼昏花。
本来勤拂拭,竟不知何时结蛛网。
于是明白,时候到了。
她停下了诵经声。这断欲绝情的咒,从来没有改变她的心。佛海无边,未能止住她的漂泊。
她轻轻地叹息:“我因爱慕敖馗,失守佛主超脱之器。以至龙宫承羞,金身蒙尘……至此已不知何年,苟且残喘,夜夜诵经,终不能赎万一。”
“今当远矣!愿剖此心,曝晒诸念。以证佛主无边,而我凡心自迷。”
她颤颤地抬手,取来一封装裹精美的檀香,慢吞吞地取出一根来,凑到佛前长明的油灯上,好一阵之后才点燃。
檀香入炉,青烟奔天。
她闭上眼睛轻轻地一吸,吸入名为“龙息香檀”的青烟。
而后七窍黑血,但露出释然的笑容。
或许她早就明白,她等的那份旧缘,永不会来。但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,她才接受。
她的老朽之身倒下了,像是一张皱皮打包的行囊。
锁颈的绳,是她的执。一旦解开,就放跑了一生珍藏。
一颗颗念头似玉珠滚地。
曾经多么珍贵的心念,染上尘埃也是泥丸一般。
这一颗颗心念解释了她的一生。
相繇海域初相见,龙禅岭上再回首。明阙争道一场梦,夜半私语到天明……
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欺骗。
敖馗那种极度自私的性格,永不停止的猜疑。
只有毫无保留的爱能够击中他……
这一切是局或是梦。
她的爱是真的。
……
八卦镜的画面转过,已翻去庸俗的一生。
夜半私语到青灯,尘缘一场,不免以蒙尘终。
无上之天,龙佛定如静水。
祂的眼睛辉煌又干净,祂说:“原来都是缘。”
蓬莱道主平静地看着祂:“你已经坐到了这里,与我共赏这一钵风景。”
“你已然听到了钟声,看到了你亲自签下的旧盟。”
“该明白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。”
鬼龙魔君不够履责,皇姑老尼无法承担。
敖馗的自主没有意义。
敖稚的真心没有意义。
超脱之下究竟什么是有意义的?!
“我正是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坐到这里,你也是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来找麻烦。”
龙佛面目辉煌,摊开双手,如拥沧海众生:“哪怕只是让你麻烦一些,也是好的。”
“那些牵绊你的,是曾经托举你的。那些让你无法放下的,也正是让你坠落的。”蓬莱道主温润如水,面对面的这一刻……只是抬眼。
他那双如温茶一盏的眼睛,在某些时候也热气鼎沸,冲泡得茶叶浮尖。
遂有一柄穿越时空的剑,应然而至——
并不是此刻诸多人族在其中繁衍生息的苍梧境,而是过往历史中,曾经孤刃独行,锋芒最利时期的【朝苍梧剑】!
其过往时光中最凌厉的那个瞬间,被蓬莱道主的眼神,移来此刻。
斩向龙佛的,是人族最盛的锋芒。
它本该在此。
因为龙佛牵绊太多。
祂为海族不得不做的事情,是他不能超然于此剑之外的理由。
此时此刻龙佛正坐于彼,在过去、现在、未来,祂都端坐中央海眼,普照沧海。
其后拔起禅光巨树,枝叶繁茂如华盖,树皮皱痕似经书。其荫庇有万里,智彗结菩提,遮因绝果,是为【娑婆龙杖】。
此时佛身辉煌,龙杖亦辉煌。
在【朝苍梧剑】的恐怖压力下,【娑婆龙杖】纤微尽显,旧痕重现。那些过往岁月里的斑驳……已经被时光洗去的伤痕,重新又在剑光之前刻印。
伤害【娑婆龙杖】的不是朝苍梧剑,给予龙佛创伤的,是祂的旧伤痕。
在蓬莱道主面前,你曾经受过的伤,便是你现在正在受的伤。哪怕你已经超脱了,也不能摆脱。
遂见佛血。
龙佛的血,是金色的。辉煌如旭日横空,细看却浑浊,其间诸世生灭。
一点佛血,在龙佛的嘴角,蜿蜒成灿金的天痕。
这时候龙杖又亮起,龙杖内里的骨色,共鸣于龙佛之禅身。
在这时候才体现出一种更深刻的联系来——娑婆龙杖的材料,是龙佛自己的脊骨!
说来又是旧事。
世尊一呼一吸,三千世界生灭。在沉眠的时候,祂的道躯重量,高拔无上,每时每刻都以倍数形式急剧增长。山岳星辰之重,不足以掂量。
当初为了背着世尊走到彼岸,龙佛是生生拆下自己一截脊骨,制作这根龙杖,以此支撑自身。就这样一步步缓行,才将眠中斗法的世尊送到终点。
世尊不染尘埃,道行圆满,可以追求祂的“众生平等”。
祂却从此矮一头,从此脏鞋履。祂是用了很长的时间,付出很多的代价,才洗去这点污渍,补完这点缺陷。
是有爱之深,故生恨之切。
正是经历了那么多故事,才没有任何人能够指画祂的恨!
这是祂已不愿再说的过去。
可【朝苍梧剑】之下,祂无法回避任何事情。
事实上这也是道门三尊里,由蓬莱道主和祂对垒的原因。
人族海族相争的态势下,必然需要祂站出来为海族做些什么。
祂注定会被海族牵扯,落地染尘。
而蓬莱道主,是最擅长捕捉痕迹的存在,不会放过祂身上的任何一点尘埃。
祂们今天坐在这里,以钵为弈。
这一局好像刚刚开始。
可其实从蓬莱岛在海外降临第一道意志的时候,关于这场棋局的胜负,就已经被锁定。
蓬莱是来收局的,并非落子。
咔咔咔咔。
巨大的娑婆龙树上,裂隙如电光张扬。
这天外之天,竟然昏昏沉沉。
轰轰隆隆!
这无上之佛,竟然摇摇晃晃。
在某一个时刻龙佛怔看前方。祂看到天倾骤雨,洪泛人间,曾经高傲不可一世的龙族,丢鳞弃角,仓惶西顾;祂看到苦海生波,满目疮痍,流着泪相拥的同族们,却说以后这就是家园。
祂看到菩提树下枯叶落,斩龙台上漫血潮。
祂想到曾经闻道而喜,后来见佛生恨。
杀死普贤祂并没有真正觉得痛快,世尊死后反倒空空荡荡!
这么多年文殊不敢见祂。
祂又敢见文殊吗?
所有过往的伤痕,再一次给祂伤害。
圆满无上的超脱者,在自己的经历里千疮百孔。
【朝苍梧剑】的剑光照着祂,让这些故事没有一页能翻篇。
祂圆睁着洇染佛血的眼睛。
祂所看到的诸天未来,无穷可能,正是一连串破裂的命运气泡。没有一种关乎未来的可能,能够真切存在。
祂的过去变成了现在正凌迟祂的钝剑,祂的未来在时空追逐中被无限次斩碎,变成了虚妄,祂的现在属于此刻。
可在“此刻”中,唯一真切的只有对面的蓬莱道主。
此尊还坐在那里,其身高大已不可见,其眸如海海无边。
虽宇宙之大,不可括其身。纵苦海无涯,不过祂眼中波澜。
这是人族最古老超脱者的压迫感!
辉煌万世的龙佛,在这样的时刻,轻轻一叹。
祂没有再反抗。
或者说,坐在那里,就是祂反抗的方式。
“我当死。”
祂用这样一句话,结束了这场漫长的斗争。
用一个“死”字,宣告了祂和蓬莱道主的胜负。
【娑婆龙杖】在迷界和【朝苍梧剑】对峙了数十万年,一直都分庭抗礼,不落下风。直至终于被抓到机会的这一刻……蓬莱道主才第一次与祂坐谈,然后一剑将祂逼至死境!
“可这局棋还没有结束。”
龙佛看着蓬莱道主,很是认真地说:“对位的执棋者可以离开,我可以缺席……我押注的未来,却会在他们身上实现。”
“他们?”蓬莱道主问。
“他们。”龙佛道。
蓬莱道主不置可否:“我将以永恒的时间,替你见证。”
自永恒跌落者,何以言胜?
龙佛的手还停在钵上,仿佛棋盒的盖子,盖着那幽幽繁星:“吾乃当世灵山第一,尊为天佛,令为龙佛,号有不朽!”
“古往今来善信,皆受益于天佛。天下万方禅修,皆受害于龙佛。”
“天生万物,沧海横波。地德载厚,玄黄为钵。”
“吾既死,时空见朽,永恒得坏,就以星穹为墓,旧钵为棺,群星随葬,不失礼也。”
只此一句,方桌摇晃!
两尊超脱者坐在各自的位置,都不会再挪身,而这天外之天已经没有存在的理由。
龙佛不得不面对【朝苍梧剑】,不得不在过往的伤痕里一再受伤,但蓬莱道主也必须接受祂就葬在这里的事实。
既然【乞活如是钵】是祂不可回避的因缘。
是【朝苍梧剑】从过去、现在、未来,同时斩出的联系。
那么现在被【乞活如是钵】容括的所有……也要随祂一起因消缘解。
所有因缘至此的登圣者,都是祂棋盒里的棋子!
棋手走了,棋盒封了,棋子也不再启用。
不论何族何名。混战于古老星穹中,那些登阶为圣、等闲绝巅不可近的强者,都将在龙佛寂灭的那一刻,成为龙佛坟头的荒草,化作宇宙的尘埃,永远漂浮在古老星穹中。
从道国层面来说,正与无染卧山论道的混元真君虞兆鸾,正在无差别轰击【乞活如是钵】和东海龙王敖劫的灵宸真君季祚,一旦损失在此。
中央帝国无疑是星穹战场最大的输家!
于道国是整体性的损失,于道脉是巨大的创伤。景国帝党和道脉的实力对比,瞬间失衡,往后的局势是一团乱麻。
须知不久之前,西天师余徙才得以在玉京道主的注视下,登得掌教之位。
于整场神霄战争来说,人族和诸天联军大约是完成了圣阶层面的大量兑子,勉强算是均势。
可古老星穹本身……它的隔绝,将会成为一件更长久的事情。
群星湮灭,宇宙无光。
此后漫长的岁月,星光当然还会汇聚。古老星穹当然还会诞生,可那至少要经历一个现世的大时代,绝不会在这场战争里完成。
龙佛频繁出手拨动风云,尽管落子无痕,将所有条约都规避,从未真正“犯规”,但或许也早就意识到今天的结果。
而这结果,是祂的下一步棋。
以【乞活如是钵】的因缘杀祂,也要毁掉这因缘相系的一切。
诸天联军还是会保留在古老星穹这里建立的战略胜利!
不。不止如此。
蓬莱道主这时已经看到——无尽沧海深处,那藏于劫后的归墟世界里,有一颗旷古绝今、有如星辰闪烁的龙珠,正在急速上升。
准确地说,是天佛寺里皇姑老尼一死,它便受激而启动。中古龙皇羲浑氏的血脉,催动了这颗古老的龙珠。
那是龙佛为空无星穹准备的礼物。
它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成为古老星穹唯一的星辰。
人族当然有能力创造星辰,就像在妖界天空升起的那些,可绝对无法和龙佛留下的这一颗龙珠相争。
也就是说……古老星穹一旦扫空,诸天联军将立刻占据古老星穹的主动权。
这当然是违规的。
龙佛这样直接地干涉战争,会引来《昊天高上末劫之盟》最直接的打击。
可那一刻龙佛已经死了!
超脱之盟诚然有跨越古今的伟力,但唯独无法制约一个已经死去的超脱者。
在龙佛的心中,神霄战争的胜利,竟是一件比超脱者生死都更重要的事情。
这一刻祂清晰地向蓬莱道主昭明。
“如果我死在今天,我想问你——”
龙佛单手按着【乞活如是钵】,上身前倾,将死一刻却咄咄逼人!
祂问:“蓬莱道主,你会成为下一个犯规者吗?”
祂为了海族频繁动作,以至于被蓬莱道主抓住马脚。而祂以死落子,为诸天联军建立战争优势。
蓬莱道主会为了抹掉这份优势而做些什么吗?
人族最古老的超脱者,是否有与祂同等的决心!
时间在这里是停止的。
沉默也的确存在过。
蓬莱道主静静地看着龙佛,温润地笑了:“我不靠犯规赢得胜利。”
祂眼眸中沸腾的海,已静为幽幽的潭。
那斩古绝今的锋芒已经消失了。
【朝苍梧剑】回到了它应在的时光里。
“那么暂且搁棋吧。”蓬莱道主懒懒打了个哈欠:“现在是茶歇时间。”
祂并不急于抹去龙佛,便悬其命于此,那么古老星穹也不会寂灭,乱战于星穹的一众登圣者也不会死去。龙珠登星也就可望而难及,永远在归墟等候。
方寸棋争,小术也。
煌煌大势,方为弈道。
在过往的那些时间里,【朝苍梧剑】每次对【娑婆龙杖】占据优势,都是因为人族对海族的胜利。
这是确定的胜利,接下来也不会例外。
祂只需要“暂停”,此外什么都不用做。
所谓胜利之舟,会被时间的河流,推到祂面前。
龙佛广袍大袖,一手覆钵,缓缓闭上了带血的眼睛:“我拭目以待。”
……
……
平静的眼眸,嵌在白色的面具中。
面具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篆,分明文气贯通,是一篇雄文气象。
可每个字都认得,连起来却不能读懂。
字不成句,句不成章——理论上它不该有文气。
可情绪激烈,笔画锋利,好像每一个字都要透纸而出,渲染一些什么。
早些年还有人怀疑它,觉得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。
现在已经没有人觉得是这篇文章的问题,都觉得是自己境界不够读不懂。
因为面具的主人,是“布衣谋国”王西诩。
这篇文章,他写了半生。
星穹隔绝是他所知,星占宗师在这时候很容易成为敌军的目标,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。
但他不能不来。
甚至不能晚来。
古老星穹的隔绝,每多一刻持续,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损失。
神霄推门,六大霸国担责天下,为人族先锋。
就整个神霄战场而言,六国早就划分了自己的攻伐区域。
当然也有守望相助的默契,但更多是卯着一把劲,要在这一场决定人族运势的大战中,分个子丑寅卯出来。
不说“定鼎神霄者为六合”,也是“先定神霄者诸侯伯长”。
这是大家都要认的神霄至功,更会得到人道洪流的反哺。
不过在星穹隔绝这样的大战略劣势前,争功争先的心思必须放一放,团结合作才是唯一的答案。
诸国星占强者,都是老朋友,也都是老对手。
大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探索星穹真相,当然也在想办法沟通彼此,共通信息,集众之力,解决难题。
王西诩做的事情跟别人不一样——
他选择去支援宋淮。
诸葛义先死后,人族星占第一人究竟是谁,或许有很多争议。
但名声最大的那一个,毫无疑问就是东天师。
毕竟四大天师的历史,也能算是贯穿了人族的文明长河。
(其实诸葛义先活着的时候也有很多争议,但一来超脱之死为砝码,二来……死者为大。目前大家普遍认可他是星占第一人。)
论名声,论地位,论实力,倘若诸天联军要对星占宗师下手,宋淮绝对是最重要的目标。
相较于陷在黑暗迷雾中的古老星穹,“宋淮的行踪”显然是一个更容易推演的答案。
尤其是在这种需要大家守望相助的时刻,宋淮大约也不会在行踪上,对人族其他星占宗师遮掩什么。
王西诩去找宋淮,而不是找星穹隔绝真相。一来可以有效避开诸天联军针对于此的阻击,二来可以通过更改宋淮那处的战场形势,撬动整个星穹反击战的局面,三来针对宋淮的危险,本身也是古老星穹的一种答案。
但东天师毕竟谨慎,或是考虑到人族内奸的风险,或许本身很注重私隐。
总之王西诩对东天师的行踪演算并不成功。
不过他另辟蹊径,他以天京城为锚,以南天师应江鸿所统御的景军为帆,以验证星穹真相的诸多办法为海图……终究是在茫茫宇宙夜海中,找到了东天师的踪迹。
遂寻迹而至此处。
这里距离神霄世界还很远,跟宋淮所签契的那些星辰也扯不上关系,可见东天师在宇宙匿行的过程里,很是谨慎。
王西诩转眸四顾,很快就发现了一处有用的线索——
前方“九槎”之处,有一座寂灭星辰。该星辰为球体,表层尽为铁石。铁山铁水,铁隙渊深,那无尽之底,似乎通往另一个时空。东天师最后的踪迹,就消失在这里。
现世计远,以“里”以“丈”,或言“尺寸”。
占星计远,算之以“槎”。
以景国制式的“元央星槎”为标尺,一“槎”即“元央星槎”以极限速度疾飞一日夜之距离。
“元央星槎”能够乘光而走,在最极限的状态下,一日夜能追光三年。
也就是说星光常态之下,穿行三年的距离,等于一“槎”,也称一“元央”。
王西诩在虚空中捕捉到了一缕幽浮的星光,触手微凉,并不古老。以秘法将其保留,写满文字的手套上,星光窜游,与字同行,很快有了答案——
这颗星辰是刚死的。
死于一场战斗的余波。
交战双方一个是东天师宋淮,另一个……
王西诩在这缕星光中细细寻找,终是取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鬼气。
冥尊魍夭!
所谓“魍夭”。
幽冥鬼物极盛时代也。
从其名字也可略窥其心,祂也是一尊有着雄心壮志,想要建立幽冥荣光的神祇。
当然现实已经一再给祂教训。
好几次幽冥大扫荡之后,祂也成为冥世里躺平的诸尊。
幽冥合世之后,祂已经离开。本以为是心灰意冷,现在看来,却是加入了诸天联军。
王西诩想了想,捏住这缕星光,转身就走。
可是才走不到一槎,他便骤然回身——
恰看到那颗寂灭星辰上,滚滚炽红铁水翻滚,空中立起一座时门。
面上鬼痕犹在,嘴角有着血迹,簪发已乱,换了身崭新道袍的东天师,从中走了出来。
双方目光一错,王西诩立即前迎:“东天师!”
他很有些激动:“你没事真是太好了!”
宋淮疑惑道:“王先生这是?”
“星穹生变,我急往探查真相,在路上偶然看到了东天师的踪迹,想着同您商量一下应对办法。毕竟古老星穹关系着整个神霄战场,敌情未明,需要我们同心协力。”
王西诩迅速地解释了一遍:“但刚刚发现了魍夭的痕迹,我猜祂肯定是冲着您来。所以紧急联系了贞侯,寻求战场支援,想要过来帮您——对了!秦长生也在附近,咱们可以一起讨论一下接下来应该怎么做,他虽然不懂星占,但刀锋绝世,可为其用。”
急急忙忙说了一通,他才问:“对了,魍夭呢?”
宋淮叹了口气,也是一脸后怕:“说来惊险,我这把老骨头,差点就交代了。”
他抬手指道:“在那颗死星内核,有一处时空乱流,其间恰好有一处历史古道,通往历史坟场。魍夭穷追不舍,我亦慌不择路,逃往彼处,幸好撞进了历史坟场,我们才得以分开……”
“快走,等会儿祂追出来了。”
他招了招手,便要拉着王西诩走,但忽然又停步。
“王先生,既然你来了,还联系了贞侯……”
他咬了咬牙,露出一丝狠色:“要不我就不走了,咱们就在这里等魍夭出来,将祂斩杀在此!”
王西诩毫无犹疑:“天师好胆略!西诩敢不奉命!”
他张开十指,便开始写字布阵,指如凤舞,字若龙飞。其意慷慨,足见秦人豪迈:“咱们先布置好陷阱,等秦长生和贞侯那边的支援过来……今为人族杀一冥尊,斩一斩异族的势头,也叫那天虞好生掂量!”
“还是不妥。”
宋淮捂住心口叹息:“老夫方才已是受伤,强行在此鏖战,恐难发力万一。贞侯那边正在打仗,恐怕也很难分出力来,此般情况,如何杀那魍夭?老夫死不足惜,连累了你们却是不妥。”
“无妨。贞侯那边已经大获全胜,大军结阵固营即可,他完全可以抽身过来。”
王西诩的眼睛里确有忧思:“不过魍夭实力超卓,的确不好对付。东天师您还能有几分力,可以正面交锋吗?说来惭愧,王某身无长任,久疏战阵,是只能敲边鼓的。”
“唉,罢了。”宋淮摆摆手:“咱们先走,杀魍夭不必急于一时,古老星穹才是关键。说不定祂在历史坟场里迷途,没个百八十年出不来。”
“好。”王西诩始终对宋淮保持了足够的尊重,对局势则是有相当的忧虑:“接下来咱们去哪里?天师是先去景军大营养伤,还是同我去秦军大营,与贞侯会合?这星穹变故,也不知缘起何事。想要洞穿迷雾,恐怕非有牺牲不可。”
宋淮的思路很是清晰:“星穹隔绝之前,吕延度已经死了。魍夭在这里阻击我,代表诸天联军对人族星占的猎杀已经开始——我去寻阮泅,你去找宇文过,先尽可能保留人族星占力量,再集中力量反击。”
他语重心长:“星穹生变,我岂能坐而视之。现在迷雾一团,我们首尾不能相顾,十分危险。不好妄动。”
牧国这几年因为天知涂扈的关系,星占一道并不显名。不过宇文过的实力却是不容小觑。
“天师大义!”
王西诩当下表示认可:“那咱们兵分两路,各自寻踪,尽快解决星穹变故。”
说着他便折身。
“等等!”宋淮喊道。
王西诩回过头来。
宋淮道:“我还没说在哪里会合呢!”
“不是在这里吗?”王西诩不解地问:“此处战斗痕迹,正好可以遮掩隐秘。咱们在这里会合,既是集中星占力量,也是顺便等一下魍夭,祂要是正好出来了,就将他交代掉。”
宋淮点点头:“王先生思虑周全。大善!”
说着他便踏空而走,身似宇宙流光,一瞬黑暗漫长,已不知多少槎去。
王西诩这回倒是没有急着走,还顺手将陷阱又加固了一番,才算了算宇文过的位置,挥手一卷长幅为舟,踏此字舟。
但轻舟未发,有人当头。
王西诩独立字舟,白色面具上,黑色篆字复杂。
停在舟前的宋淮看着他。
“王先生。”
悬立空中的东天师道:“秦长生……真的在附近吗?”
周五见~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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